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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素子

　　我的母親是大邑縣人，嫁給父親時，她還是個農(nóng)村小姑娘。那時父親已人到中年，在一直不能生育的原配過世后，經(jīng)朋友介紹，娶了剛從大邑縣老家來成都做傭人不久的母親。當(dāng)時，母親才剛20歲，比父親小了整整24歲。
　　母親出生在貧苦人家，嫁給父親后，享了幾年福。后來隨著父親命運的變化，一直過著儉樸的生活。特別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由于孩子多、生活困難，母親常常吃一些舍不得丟掉的變質(zhì)飯菜。
　　像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疼愛自己的兒女一樣，母親對我們也傾注了一生的心血。特別是在我的婚事上，母親為我操碎了心。
　　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我在紡織廠干織布擋車工。因家庭出身不好，已經(jīng)二十六七的我一直沒有女朋友。后來，經(jīng)同班同事小徐介紹，我認(rèn)識了輔助車間的合紗工小米。
　　小米是革命干部家庭，父親是老八路，經(jīng)過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曾經(jīng)多次受傷，小腿上現(xiàn)在還一直殘存著多處彈片。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被安排到稅務(wù)局當(dāng)領(lǐng)導(dǎo)。小米的母親和我同在一個單位，1975年提前病退，讓當(dāng)時正在農(nóng)村插隊的女兒小米頂替進了工廠。小米還有一個哥哥在國營大型企業(yè)上班，這樣的家庭條件在當(dāng)時是相當(dāng)不錯的了。
　　可是當(dāng)時，社會上的"極左思潮"在一部分人腦中還根深蒂固。因此，像小米這種家庭背景，找了我這樣一個對象，從一開始就遭到她那"唯成分論"思想嚴(yán)重的父親的強烈反對。
　　因為家庭的堅決反對和阻撓，小米和我的戀愛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小米和我都干三班，白班下班開完會小米就要回家，中班也無法和我見面，只有夜班，小米借去廠里宿舍睡覺為由，傍晚從家里出來，來到約會地點同我見面。
　　在我們談戀愛的那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沒有去看過一場電影，也不敢去公園玩兒，更不能像今天的年輕人這樣，瀟灑浪漫地一塊去飯店吃頓飯、去迪廳跳個舞。我曾對小米開玩笑說，人家談戀愛都是光明正大，快快樂樂的，哪像我們，見個面，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秘密接頭，聯(lián)絡(luò)暗號，約見地點，一應(yīng)俱全，簡直就是當(dāng)代版的《羊城暗哨》或《秘密圖紙》！
　　記得那年夏天，小米借口去廠里開會，來到我家玩。這是小米第一次來我家，事前母親把屋子精心布置了一番，我也換了一件干凈的白襯衣，早早站在我家大門口等小米。下午二點半左右，小米一路風(fēng)塵來到我家。母親給小米倒上茶水，然后就出去了。我們在屋里東一句西一句閑聊著，當(dāng)時都聊了些什么，現(xiàn)在我已記不清楚了。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母親臉上掛著汗珠從外邊買回來一支冰糕、兩個燒餅。燒餅是新打的，焦酥的殼子，還冒著熱氣。小米吃著冰糕，母親則把燒餅放進了小米的黃書包內(nèi)，讓小米下午在班上吃飯時，只打份菜就行了。
　　看得出來，母親非常喜歡小米。母親坐在我身邊的小板凳上看著小米，眼里滿是喜悅和幸福。她一個勁兒地夸小米皮膚白，人長得漂亮。母親滿心希望兒子能和小米生活在一起，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但是，從那以后沒多久，迫于家庭的壓力，我和小米還是分手了。
　　有一天早上我不在家，小米突然走進了我家。母親看見很長時間沒了音信的小米突然來了，趕緊迎出來，把小米拉進屋里。進屋后，母親叫小米別走了，中午在這兒吃飯。小米忙說："阿姨，廠里組織到工展館看展覽，我給他送東西來了。"說著便把手里一個尼龍絲網(wǎng)兜遞給了母親，不等母親問話，小米就匆忙告辭了。
　　我回到家后，看到父親床上的一摞書，猶如挨了當(dāng)頭一棒。那是一年前我們戀愛時我送小米的中外文學(xué)名著。如果說，在這之前，我對小米還存在一點幻想的話，那便是因為她那兒還有我借給她看的一部分文學(xué)書?，F(xiàn)在，這唯一的一點慰藉，也被她抽空了，我還能指望什么呢？我徹底絕望了！我埋怨母親為什么不留住小米，問問她最近怎么樣，家里現(xiàn)在又是什么情況，她自己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母親知道我心焦，一任我發(fā)完牢騷，啥話也沒說，就轉(zhuǎn)身給我做飯去了。突然，我從書中翻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我抽出信紙，目光緊張地注視著上面短短幾行潦草的蠅頭小字，那是小米留給我的信。原來，前幾天小米家里給她介紹了一個檢察院的年輕法官，小米不同意，情急之下便合盤托出了我們正在談戀愛的事實。小米的父親聽后勃然大怒，扔出了戶口簿，威脅小米必須立即跟我一刀兩斷，否則他就要跟女兒斷絕關(guān)系。小米實在頂不住壓力，只得屈從，選擇跟我分手。
　　小米跟我分手后，我的精神壓力很大，而小米也同樣不快樂。從此，我們兩人中斷了一切聯(lián)系，即使平時在廠里見了面，也變得像路人一樣，不再貿(mào)然說話。
　　小米跟我分手后，母親便開始為我四處張羅對象?？晌耶?dāng)時的心里一直惦記著小米，對母親介紹的女朋友，我連見都不肯去見，還常為此對母親發(fā)火。那些日子里，為了我的終身大事，母親生了不少氣，連我們家跟周圍親戚的關(guān)系也有些不和諧了。
　　三個月后，母親去了離小米家不遠的普利門的東華旅社做臨時工。有一次，母親在馬路上意外地遇見小米和她母親去灌煤氣。母親與小米擦肩而過的瞬間，緊張得連呼吸都十分困難。在稍稍猶豫了一二秒鐘后，母親馬上轉(zhuǎn)過頭，迅速追上了前邊的小米。
　　母親聲音顫顫地問小米："小米姑娘，告訴阿姨，你們倆的事就沒有和好的可能了嗎？"
　　小米眼里含著淚，低下頭說："阿姨，我對不住他。"
　　小米的母親見我母親一副良家婦女的模樣，掬了一把同情的淚，卻再沒有其他辦法。她握著我母親的手說："大姐，算我求你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別再給我們家小米提這事兒了，好嗎？這幾天，為了這件事，我們家全亂了套。小米她爸是個犟脾氣，他不僅罵了小米，連我的勸也不聽了，還踢碎了四個保溫瓶，現(xiàn)在人還住在醫(yī)院里……"
　　母親深感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絕望地站在那兒，望著漸漸遠去的小米母女倆，傻了一般。
　　為了生計和兒子婚事操勞的母親終于病倒了。母親沒有多少文化，心卻像金子般純真，她一生想的都是別人的事，做的也無不是為了兒女未來的周全。然而，當(dāng)時年輕氣盛的我，卻并不完全理解這些，好的時候面對母親的嘮叨沉默不語，更多的時候則是厭煩地頂撞母親一句："我的事你別管好不好？！"根本沒有體會到母親的一片愛心。后來人到中年結(jié)婚成家后，我才真正體會到母親的偉大，深感愧對自己的母親。
　　一年后，母親去市二院做青光眼手術(shù)。沒想到，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月，人還沒有出院，母親居然又查出了晚期胃癌！
　　1981年4月13日早晨，母親躺在西郊腫瘤醫(yī)院的病房里。窗外下著細(xì)雨，瘦骨嶙峋的母親倚在我的懷里，像有預(yù)感似的，半閉半睜著眼睛，奄奄一息地對我囁嚅著："兒子，娘對不起你……你的婚事到現(xiàn)在還沒解決，娘放心不下啊……"
　　我的心里非常非常難過。母親太善良了！時代的錯誤，又怎么能歸咎于一個善良的母親呢？母親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小米更沒有錯……可當(dāng)時我無法排遣娘臨走時的牽掛，只能默默地流淚！
　　早上九點半，母親帶著她未了的心愿，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們。母親走時才54歲，她走得太突然、太早了！
　　一年之后，我和小米的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我們終于走到了一起。結(jié)婚后，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去到母親的墳頭，告慰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的母親。那天，陽光格外燦爛，松柏蒼翠，空氣清新。我和小米來到娘的墓前，擺上一束鮮花，肅立默哀。望著母親慈祥的面容，我默默地在心中說著：娘，我和小米看您來了……"
　　耳畔忽然傳來抽泣聲，我側(cè)眼一看，妻子小米不知什么時候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