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希

    輕的淚，是人的淚，而動物的淚，卻是有重量的淚。

    那是--種來自生命深處的淚，是一種比金屬還要重的淚。也許人的淚中還含有虛偽，也許人的淚里還有個人恩怨，而動物的淚里卻只有真誠，也只有動物的淚，才更是震撼人們靈魂的淚。

    第一次看到動物的淚，我?guī)缀跏潜荒堑螠I珠驚呆了。本來，我以為淚水只為人類所專有，而動物因沒有情感，它們也就沒有淚水。但是直到真的看到了動物的淚，我才相信動物也和人一樣，它們也有悲傷，更有痛苦。只是它們因?yàn)闆]有語言，或者是人類還不能破譯它們的語言，所以，當(dāng)人們看到動物的淚水時，才會為之感到驚愕。直到此時，人們才會相信，動物更有種為人類所不理解的無聲的哀怨。

    我第一次看到動物的淚，是我家一只老貓的淚，這只老貓已經(jīng)在我家許多許多年了，不知它生下了多少子女，也不知它已經(jīng)是多大的年紀(jì)，只是知道它已經(jīng)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個成員。

    我們?nèi)胰嗣刻焐畹?、?xiàng)內(nèi)容，就是和它在一起戲耍。在它還是一只小貓的時候，我們逗引得它在地上滾來滾去，后來，它漸漸地長大了，我們又把它抱在懷里好長好長時間地?fù)崦擒涇浀慕q毛。也是我們和它親近得太多了，它已經(jīng)一天也離不開找們的撫愛，無論是誰，只要這一天沒有撫摸它一下，就是到了晚上，它也要找到那人，然后就無聲地臥在他的身邊，等著他的親呢。直到那人終于撫摸了它，哪怕只是一下，這時它才會心滿意足地慢慢走開，就好像是為此感到充實(shí)，也為此感到幸福。

    只是多少年過去，這只老貓已經(jīng)是太老了，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行動已經(jīng)變得緩慢。盡管到這時我們?nèi)疫€是對它極為友善、但，也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原因，這只老貓漸漸地就和我們疏遠(yuǎn)了。它每天只是在屋下臥著，無論我們?nèi)绾卧谙旅娑阂?，它也不肯下來，有時它也懶懶地向我們看上眼，但隨后就毫無表情地又閉上了眼睛。

    母親說，這只老貓的壽限就要到了。也是人類的無情，我們一家人最擔(dān)心的卻是怕它死在家中一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我們怕它會給我們帶來麻煩。就這樣每天每天地觀察，我們只是看到這只老貓確實(shí)是一天一天地更加無精打采了。但它還是就在屋檐下、窗沿上靜靜地臥著，似在睡，又似在等著那即將到來的最后日子。也是無意間的發(fā)現(xiàn)，我到院里去做什么事情的時候，因?yàn)榭匆娺@只老貓?jiān)诖把厣吓P得太久了，我就過去想看看它是睡著了，還是和平時一樣地在曬太陽。但在我靠近它的時候，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那只老貓的眼角處，凝著一滴淚珠?？磥?。這滴淚珠已經(jīng)在它的眼角駐留得太久了，那一滴淚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活像是--顆瑰鉑，一動不動，就凝在眼角邊，還在陽光下閃出點(diǎn)點(diǎn)光斑。“貓哭了，”不由己地，我向房里的母親喊了一聲，母親立即就走了出來，她似在給這只老貓一點(diǎn)最后的安慰。誰料這只老貓看到母親向它走了過來，立即掙扎著站了起來。用最后的一點(diǎn)力氣，一步一步地向房頂爬了上去，這時，母親還盡力想把它引下來，也許是想給它點(diǎn)最后的食物，但這只老貓頭也不回地，就一步一步地向遠(yuǎn)處走去了，走得那樣緩慢，走得那樣沉重。

    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們對它太冷酷了，它在我們家活了一生，我們還是怕它就在我們家終結(jié)生命，總是盼著它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能夠自己走開，無論是走到哪里，也比留在我們家強(qiáng)。最先我們還以為是它不肯走，怕它要向我們索要最后的溫了，但是我們把它估計(jì)錯了，它只是在等者我們后的送別；而在它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感知到它要離開我們的時候，它只是留下了一滴淚，然后就悄無聲息地走了，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很久很久，我總是不能忘記那滴眼淚，那是一種最真誠的眼淚。那是一種留戀生命，又感知大限到來的淚水。動物不像人類，人類總是對自己存一種僥幸，他們總是希望那種對于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最終結(jié)局、會在自己身上出現(xiàn)奇跡，也是我們?nèi)祟愡^于貪戀生命，所以我們總是給愛我們的人留下痛苦。倒是動物對此有它們自己的情感，它們只給人們留下自己的情愛，然后就含著一滴永遠(yuǎn)的淚珠向人們告別，而把最后的痛苦由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帶走。

    動物的淚是圣潔的，它們不向人們索求回報。

    我第二次看到動物的淚，是一頭老牛的淚。我們家在農(nóng)村有一戶遠(yuǎn)親，每年寒假、暑假，母親都要把我送到這家遠(yuǎn)親那里去住，那里有我許多的小兄弟，更有一種溫暖的鄉(xiāng)情，那里有我在城市里得不到的真誠的歡樂。

    而最令人為之高興的是遠(yuǎn)親家里有一頭老牛，這頭老牛已經(jīng)在他們家里生活了許多年。而且據(jù)我的小兄弟們說，這頭老牛還有靈性，它能聽懂我們的語言。當(dāng)然，這只是因?yàn)槲覀儗@頭老牛過于喜愛的緣故，牛如何能聽董人的語言呢？但是這頭老牛也許真是有點(diǎn)靈性，每當(dāng)我們模仿牛的叫聲喚它的時候，這時只要它不是在勞作，它就一定會自己走到我們身邊，然后我們就一齊騎到它的背上，也不用任何指揮,它就把我們帶到田間去了。這時我們就自己在地里玩耍，它在一旁吃草，誰也不關(guān)心誰的事。

    小兄弟之間，有時會好得形移不離，有時卻會反目爭吵，最嚴(yán)重的時候，幾個人還可能糾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但說來也怪，在我們戲耍的時候那頭老牛是睬也不睬我們的，而到了我們之間真動了拳腳，那頭老牛就似一個老朋友一樣走過來，在我們之間蹭來蹭去，就是不讓我們?nèi)魏我环降娜^落在對方身上，也就是短短的幾分鐘世界吧，忽然一只什么小生命跑了過來，剛才扭在一起的小兄弟，又你從這邊，我從那邊地過了過去。追到了、大家全都高興，剛才的那一點(diǎn)仇恨，早就忘到九云外去了，而這時再看那頭老牛，它又在一旁吃它的草去了。

    當(dāng)然，也是在這頭老牛太老了之后，它終于預(yù)感到有一件事就要發(fā)生了，這時它也和所有的動物一樣，開始和它的主人疏遠(yuǎn)了。每天每天，我們總是看到它的眼角掛著眼淚，也是那種無聲的淚。而且，這頭老牛最大的變化，就是它不再理睬我們這些小兄弟了，有好幾次我還像過去那樣學(xué)牛的叫聲，想把它喚過來，它明明是聽到了我們喚它的聲音，但它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抬起頭來向我們看看，然后理也不理地。就低下頭做它自己的事了。

    傳統(tǒng)的民間習(xí)慣，總是把失去勞力的老牛賣到“湯鍋”里去。所謂的“湯鍋”，就是屠宰場，也就是把失去勞力的老牛殺掉賣肉。這實(shí)在是太殘忍了，但中國農(nóng)民還不知應(yīng)該如何安排動物最后的終結(jié)。農(nóng)家是無可責(zé)怪的，家家都是這樣做的，你又讓一個農(nóng)民如何改變這種做法呢？只是這頭老牛已經(jīng)是對此有所準(zhǔn)備了，它似是早就有了一種預(yù)感，每次它回到家里之后，它就似是用心地聽著什么，而門外一有了什么動靜，它就緊張地抬頭張望，再也不似它年輕的時候，無論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它都理也不理地，只管做著自己的事。然而，這天終于到來了，那正是我在這家遠(yuǎn)親家里住的時候，只是聽說“湯鍋”的人來了。我們還沒有見到人影，可就看見那頭老牛嘩嘩地流下了淚水。老牛的眼淚不像老貓的淚那樣只有一滴，老牛的眼淚就像是泉涌一樣，沒有多少時間，老牛就哭濕了臉頰，這時，它臉上的絨毛已經(jīng)全部濕成了一縷一縷的毛辮，而且淚水還從臉上流下來，不多時就哭濕了身下的土地。老牛知道它的壽限到了，無怨無恨，它只是叫了一聲、也許是向自己的主人告別吧，然后，它就被“湯鍋”的人拉走了。只流下了最后的淚水，還在它原來站立的地方，成了一片淚濕的土地。

    如果說描的淚和牛的淚，還是告別生命的淚，那么還有一種淚、則就是忍生命的淚了。這種淚是駱的淚，也是我所見到的一種最掃沉重的淚。

    那是在大西北生活的日子，一次我們要到遠(yuǎn)方去進(jìn)行作業(yè)，全農(nóng)場許多人--起出發(fā)要穿越大戈壁，沒有汽車，沒有道路，把我們送到那里去的只有幾十峰駱駝。于是、就在一個陰晦的日子，我們上路了，一隊(duì)長長的駱駝，幾十個被社會遺棄的人，無聲無息地就走進(jìn)了荒漠。沒有一株樹木，也沒有一簇野草、整整走了一天，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就這樣默默地走，我們吃在駝背上，喝在駝背上，還就睡在駝背上。走啊，走啊、從早晨走到中午，又從中午走到黃昏，坐在駝背上的人們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了、而駱駝還在一步一步地走著、沒有一躁動，沒有一點(diǎn)厭倦，就是那樣走著，默默地忍受著生命運(yùn)為它們安排的一切。

    腳下是無垠的黃沙，遠(yuǎn)處是--簇簇擎天直立的荒煙，“大漠孤直”，我第一-次親身感受到古人喟嘆過的洪謊，我們的人生是如此不辛，世道又是如此的艱難，坐在駱背上。找們的心情比駱蛇的腳步還要沉重。也許是走得太累了，我們當(dāng)中競有人小聲地唱了起來，是唱一支曲調(diào)極其簡單的歌，沒有激情，也沒有悲傷，就是為了在這過于寂寞的戈壁灘上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果然，這聲音帶給了人們一點(diǎn)興奮，立時，大家都有了一點(diǎn)精神，那一直在駱駝背上睡著的人們睜開了眼睛。但是，誰也不會相信，就在我們一起開始向四周巡視的時候，我們卻一起發(fā)現(xiàn)。馱著我們前行的駱駝，也正被我們的歌聲喚醒，它們沒有四處張望，也沒有嘶鳴，它們還是走著走著，卻又同時流下了淚水。

    駱駝哭了，走了一天的路，沒有吃一束草，沒有喝一滴水，還在路上走著，也不知要走到何時，也不知要走到何地，只是聽到了騎在它背上的人在唱，它們竟一起哭了，沒有委屈，沒有怨恨，它們還是在走著、走著，然而卻是含著淚水，走著，走著......

    這是一種發(fā)自生命深處的淚，這是一種生命與生命相互珍愛的淚，是一種超出了一切世俗卑下情感的淚，這更是我們這個世界最高尚的淚。直到此時，我才徹悟到淚水何以會在生命與生命之間相互溝通，人的淚和動物的淚，只要是真誠的淚，那就是生命共同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