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從電視上看到盧安克的形象時,坦白講,我?guī)缀蹩隙ㄋ褪且粋€當世的圣人。記得那一期的央視《面對面》節(jié)目中,柴靜在節(jié)目結(jié)束時問這位來自德國的支教志愿者:“你不喝酒、不賭博、不戀愛、不吃肉,如果你不為這些,那么你為什么生活?”盧安克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有更大的樂趣啊,比能表達的更大的樂趣?!彪S后,他笑了,笑容多么自然、真實,不像我見過的有些笑容那樣瘆人,讓人后脊發(fā)涼。
但讓人后脊發(fā)涼的事情到底發(fā)生了。當我今天登陸盧安克的博客時,看見了這樣的一條聲明:“按照有關(guān)部門的要求,我在這要聲明:我沒有獲得正式的志愿者身份,也都沒有獲得中國的教師資格。”這些文字讓我很震驚,因為它們讓我無法確信今天的自己活在一個什么樣的社會。
由于缺少那個荒謬的所謂“資格”,以及“社會反應(yīng)所帶來的后果、責(zé)任和壓力”,盧安克不得不關(guān)閉了自己的博客。我此刻在想的是,如果他不這樣做,那個神秘的“有關(guān)部門”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忍無可忍,強制讓盧安克收拾背包滾出中國呢?我想想都覺得丟人。
“我不是本國人,還是去管一些外來人不應(yīng)該管的事情,使得本國人有些難受?!北R安克有些無奈地解釋自己的這個決定?!盀榱瞬粋δ銈兊淖宰鸶?,我是不應(yīng)該管留守兒童的事情。但如果我放棄,我的學(xué)生又很難過?!?span lang="EN-US">
因此,盧安克解決這種矛盾的辦法是:把信息封閉起來,不讓外面的人知道他此時在廣西與世隔絕的山村中和留守兒童們經(jīng)歷怎樣的生活??蓱z一個德蘭修女式的閃耀著道德光輝的人物,如今卻被中國的媒體生生“硬弄”成了一個有特殊癖好的,心懷叵測、恨不得哭訴著上訪的老外。想當初,一個德國年輕人懷揣那么一點點正常人應(yīng)該有的夢想,來到中國廣西的鄉(xiāng)村,志愿執(zhí)教十年,請問這又有多少中國人能夠做到。哪怕是出于禮貌,我們都不應(yīng)該去如此無禮地攪擾他的生活,不管你認為那是一位苦行僧的生活,圣人的生活,還是一個戀童癖者的生活。
復(fù)旦大學(xué)的陸谷孫教授如此評述盧安克:“我倒很想多讀到一些媒體人士報道這種無名英雄的事跡……可惜迄今為止,此類人和此類事聽說得不多,形不成盧安克給我?guī)淼男撵`震撼,倒是國內(nèi)有以支教為名行騙謀利的事見于報端,褻瀆了慈善二字?!被蛟S,周圍的欺騙、虛偽、巧言令色充滿了我們每天的生活,已經(jīng)讓我們習(xí)以為常,而當我們不經(jīng)意間見到一位性格中閃耀著那么一點點率真的人時,我們反而迷失了,不愿意或者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相信他笑容里的真不是裝出來的。
可以說,多年來我們已習(xí)慣于把變態(tài)當做常態(tài)。賑災(zāi)義演成了拍賣大會,捐款義舉成了炫富比賽,那么當我們今天面對盧安克這個“異類”的時候,我們可悲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徹底失語了。偉大的現(xiàn)代漢語居然沒有什么詞匯可以讓人心悅誠服地解釋盧安克這個個體。于是,他只能在媒體的眼里充當“外國活雷鋒”,成了“感動中國”的榜上人物,此外無他。從這個角度說,我們當然有理由去懷疑盧安克,因為我們打心眼里懷疑“活雷鋒”和“感動中國”的真實性。
我們太久地習(xí)慣于鑒定一個人的道德是“崇高”還是“偽崇高”,并樂此不疲。這種在道德上對人的“指指點點”讓我聯(lián)想到學(xué)者蔣勛在《孤獨六講》中提到了一種“不允許孤獨”的情形:“一方面我們不允許別人孤獨,另一方面我們害怕孤獨。我們不允許別人孤獨,所以要把別人從孤獨時刻裡拉出來,接受公共的檢視;同時我們也害怕孤獨,所以不斷地被迫去宣示:我不孤獨。”
蔣勛的話是頗為警奇的,因為“不允許孤獨”的背后透露出的是一種橫行的群體公權(quán)力,它隨時可以把一個獨立個體的從自身的孤獨中剝離出來,放置在公眾的話語中進行評判,形成一種貌似激烈,卻毫無持久度和方向感可言的偽討論。今天的這種討論當然不足以解釋盧安克這個人,甚至可以說這種討論與他毫無關(guān)系。
在我看來,盧安克只是一個孤獨的理想踐行者,絲毫無意于將自己暴露在人們的目光之下。在他翻譯的施泰納所著《兒童的教育與改革》一書中,有這樣一句話:“為了能弄清一個人的將來,我們需要研究他的掩藏的本質(zhì)??墒俏覀儸F(xiàn)時代的人不愿意這樣做,現(xiàn)代的人只管表面出現(xiàn)的問題,卻沒有耐心,也沒有信心和把握去研究隱藏的問題?!北R安克翻譯的這段話對我們來說是一種諷刺嗎?還是僅僅因為我太敏感?但我知道,我們的社會可以說已然失去了從更深的層面思考一個人的可能性,因此——
在盧安克面前,我們顯得多么渺小。以一顆渺小、扭曲的心去評說盧安克的善良與率真,這無疑構(gòu)成了一種冒犯,但它并非冒犯了盧安克本人,或者廣西東蘭縣切學(xué)鄉(xiāng)的留守兒童們,甚至也并未冒犯到今天某些人的自尊心。真正受到我們冒犯與玷污的,是對一個獨立的個體最起碼的選擇權(quán)的尊重與寬容。而施行這種冒犯的,又將是一個何其可恥、可悲的社會?。?strong> 孫驍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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