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的局限及其模糊性
——評《法的門前》
思郁/文
文章來源：深圳特區(qū)報 2012/9/7
http://sztqb.sznews.com/html/2012-09/07/content_2193287.htm
在一本法律學(xué)的經(jīng)典教科書中，恰恰出現(xiàn)了質(zhì)疑法律的正當性和正義性的文字。書中有很多案例指明了法律的這種模糊性，有時表面上法律是正義的，但它適用的卻是非正義的。我們可以回想一下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之死。
1884年夏天，四名英國海員被困在大西洋上，沒有淡水和食物，三天時間里，四人的生命危在旦夕。這四名船員里，有一名十七歲的孤兒帕克，他忍受不住饑渴，不聽其他船員的勸告，喝下了海水，因此生了病，看起來快死了。其他三名船員此時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們殺死了帕克，靠他的血肉，一直維持到了救援的到來。在回到了英格蘭之后，他們被捕，接受了審判，承認殺害并吃掉了帕克，但是他們聲稱這樣做完全是必要的。
這個案例我第一次知道，是因為美國著名哲學(xué)家、哈佛大學(xué)教授邁克爾·桑德爾在他的課堂實錄《公正》提到過。桑德爾提到這個案例時，作出了如下假設(shè)：假如你是法官，你會如何裁決呢？桑德爾的課堂涉及的更多是道德層面的討論，即是說，殺死帕克在道德上是否可??？對此很多人都有一種意見，覺得在一種極端的情境之下，犧牲一個人，成全其他三個人的生命似乎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正確選擇，更何況當時的情況之下，帕克幾乎也沒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但是換一種思路考慮這個問題，即使考慮到當時的結(jié)果，難道未經(jīng)同意就剝奪一個人的生命，這就是正確的選擇嗎？
桑德爾借此例主要想說明功利主義的缺陷，但是從另外一種角度考量，我們會發(fā)現(xiàn)，法律層面對此的討論正好暗示了法律存在的本體論，即是說，在那些無法用道德明晰的地方，需要用法律實現(xiàn)正義和公平。我在《法的門前》里再次讀到這個案例時，突然意識到，法律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它力圖還原某種真相，并在此真相之中求得公正之實現(xiàn)。道德的缺陷，需要法律的填充；法律的缺席，需要道德的彌補。道德和法律雖然不同，但卻無法絕對分離。道德涉及個體，法律關(guān)乎公眾，從個體到公眾之間的轉(zhuǎn)變，也是從習(xí)俗到法律之間的跨越。
《法的門前》是這樣一本書，在美國各大學(xué)法學(xué)院比較通用一本教科書叫做《法律之門》，迄今為止，隨著時代的變遷，這本書進行了多次修訂。而《法的門前》是對這樣一本權(quán)威的法律教科書精華部分的匯編。與我們讀到大部分教科書的刻板無趣印象不同，《法的門前》旨在展示美國的法律過程，但是不只通過描述，而且通過讓讀者置身于你來我往的爭辯之中，強調(diào)法律爭辯的重要意義。書中選取的資料安排非常有自己的特點，讓每一觀點都能與其他觀點針鋒相對，在每一種沖突對立中引人深思，在每一篇文章中都有案例提供探索人類緊張關(guān)系的機會。正是這種獨特的編選風(fēng)格，吸引了大量的閱讀者和學(xué)習(xí)者，就連我這種法律的門外漢也能讀得津津有味，收獲頗豐。
以我們上文提到的殺人案為例，除了引發(fā)我們對生命困境的反思，更多的問題集中在，我們有權(quán)利剝奪別人的生命嗎？這種極端情境是否存在？殺人是否有正當性的存在？當我們的生命受到暴力威脅時，這種狀況下的殺人是否認為是正當?shù)?？所有的這一切疑問在書中并沒有解答，書本本身不提供任何答案，它只負責喚醒你的思考，從而讓你意識到問題的存在，從而盡量考慮到各種因素對法律判決的影響，對一本教科書而言，這就足夠了。
但是換個角度看，這又不夠?！斗ǖ拈T前》中提到了法律程序中各個方面，傳統(tǒng)的存在、法官的情緒、價值的模糊、利益的誘惑、身份的模糊、律師的良心、陪審團的決議等等，這其中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差錯，就意味著使法律蒙羞。法律當然不都是正義的，實際上，法律的非正義特性與正義特性一樣多，借用上個世紀30年代瑟曼·阿諾德在《政府的象征》里的話說：“法的功能，與其說是對社會的指導(dǎo)，不如說是對社會的安撫。盡管‘法治’的概念可能成為反抗的道義背景，但它通常誘導(dǎo)人們安于現(xiàn)狀……從實用的角度看，法治是維護社會穩(wěn)定最堅固的柱石，因為它承認每一非特權(quán)者的愿望，并且提供給他們一個官方任何的實現(xiàn)其愿望的場所，而不必涉及可能動搖現(xiàn)存權(quán)力金字塔的特殊行動?！?/span>
我初次讀到上面的引文有些吃驚和意外，因為在一本法律學(xué)的經(jīng)典教科書中，恰恰出現(xiàn)了質(zhì)疑法律的正當性和正義性的文字。這種質(zhì)疑的聲音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在我們自己的教科書上。我們被教導(dǎo)最多的是對權(quán)威服從以及對法律的遵守，我們在成長中喪失了自己的純真和主動思考的習(xí)性。
在《法的門前》中有很多類似的案例，指明了法律的這種模糊性，有時表面上法律是正義的，但它適用的卻是非正義的。我們可以回想一下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之死。我們會說那種判決是錯誤的，但是蘇格拉底卻寧愿遵守這個錯誤的判決結(jié)果，這種模糊性到底說明了什么？說明了“一個違反了被良知判為非正義之法的人，并且樂于接受監(jiān)禁之刑，以喚起社會公眾的良知，他就是在事實上表達了對法律的最高崇敬”。換句話說，法律無論能否帶來正義當然需要注意，但是我們更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法律的正義是否能實現(xiàn)，我們無法撇開法律，單憑依靠習(xí)俗與道德融于公眾的生活。法律的存在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至于能否帶來正義和公平，需要程序的設(shè)定，也需要涉及人類對普世價值的堅守。正如我們經(jīng)常提及民主時的那句話，民主之所以可取，并不是因為它是最好的制度，而是因為它是弊病最少的制度。這種制度并不確保給人民提供幸福，而只是給人民追求幸福的自由提供保障。這句話同樣適用法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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