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初中真的是填鴨式教育，并不是啟發(fā)式的。學校衡量自己好壞的標準，就是看每年有多少個學生能考到最好的高中去。

　　——劉策

　　2003年夏天，劉策接到四份錄取通知書和四份博士學位的全額獎學金。它們來自美國的三所著名大學，麻省理工大學計算機系、卡耐基梅隆大學自動化學習中心、卡耐基梅隆大學機器人學院、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計算機系。劉策選擇了麻省理工大學計算機系，這時候他在微軟亞洲研究院已經(jīng)工作了19個月。

　　“他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棒的學生。”在寫給美國幾位著名教授的推薦信里，沈向洋如此這般介紹劉策。

　　有個中國記者聽說了這件事，就問沈向洋是不是在夸張。

　　“不，一點也沒有。以他現(xiàn)在的成就，不要說去讀博士學位，就是申請美國大學的教授，都沒有問題?！鄙蛳蜓笳f：“這個人將來一定是大師級的人物?！?br />
　　沈向洋這樣說，無論是出于老師對于學生的偏愛，還是老板對雇員贊許，都不是偶然的。事實上，劉策在中學和大學期間都是他的老師的驕傲，也是很多學生的偶像。

　　不過，劉策對自己迄今為止的受教育歷程，另有看法。

　　“從小到大，給我影響最大的，不是課程本身的東西。”他這樣說，“當然課程也是需要的，可它缺少一個最重要的東西——啟發(fā)式的東西?！?br />
　　作為微軟亞洲研究院的助理研究員，劉策的研究領(lǐng)域是“圖像的認知”。每天沉浸在數(shù)字的世界里，工作之余閑下來的時候，他喜歡靜靜地欣賞自己的畫作，那都是國畫，而且很大。有一幅長四尺，畫面上浩浩蒼山，氣勢磅礴；有一幅長六尺，畫面上潺潺江水，蒼涼沉靜。這些畫是他在中學時代畫的，現(xiàn)在全都裝在電腦里，成為他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他說他將把它們帶到大洋彼岸去，可以經(jīng)?？纯?。他喜歡繪畫，在國畫的技巧方面有很深造詣。你看他的畫，很難想象那是出自一個孩子、一個業(yè)余畫手。但是對于劉策來說，作畫不僅僅滿足了他的興趣、不僅僅是一種技能，甚至也不僅僅是一種藝術(shù)，它還有著更多的東西。

　　那是他從小學畫、漸漸悟出的東西。

　　劉策進入上中學的年齡時，我們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已有12年。在他出生之前徹底摧毀了的那些東西——漫長的學制、灌輸、背誦、重復、考試、競賽、分數(shù)、名次、升學率，現(xiàn)在伴隨著他的成長全都恢復了，而且還變本加厲。不論這教育制度有何長處和短處，父親和母親都把自己當初“破碎的夢想”寄托在兒子身上，也把自己當初“砸爛的枷鎖”加在兒子身上，而他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父親在四川大學做教授，母親在一個企業(yè)當會計。父母之間最大的區(qū)別是出生在截然不同的時代里。父親出生于20世紀40年代早期。那個年代的孩子，只要家里有錢就有機會完成大學學業(yè)。而母親的命運大不一樣，這一代人在自己最需要接受教育的年齡里砸爛了學校，趕走了老師。對于那些往事，凌小寧至今記憶猶新：“那時候毛澤東說‘教育要革命’。很多人已經(jīng)認識到教育有問題，希望有所改變。最后失敗了，是因為‘教育的革命’被劫持到另一條路上去了。”在微軟，凌小寧是屬于“老一代”的，他與劉策的母親同年出生。這一代人的腦子里面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磨滅的?！捌鋵?，現(xiàn)在教育制度中很多讓人深惡痛絕的東西，”凌小寧說，“都是那時候我們反對的?！?br />
　　劉策出生在大學校園里，從小生活在學生、老師和老師的孩子中間。在這樣一種氣氛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幾乎沒有不專心讀書的。沈向洋的那個切膚感受，“人是很難不受環(huán)境影響的”，在劉策身上再次得到驗證。

　　“我不斷地念書，我想生活環(huán)境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劉策說，“如果當初不是生活在大學校園里，現(xiàn)在也可能會走另一條路，不會選擇做學問?！?br />
　　劉策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喜歡什么，特別討厭一些課程，比如語文和政治，這一點和大多數(shù)孩子都一樣。他還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把很多精力用在喜歡的事情上，這一點在孩子們中間已屬少見，但也不算希奇。劉策身上的最奇特之處，是他同時喜歡兩樣東西：數(shù)學和繪畫。他在這兩個領(lǐng)域里投入了無限的熱情，而它們的技巧卻是風馬牛不相及，思維方式則又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學校對他來說是個“數(shù)學的世界”，他在那里參加各種數(shù)學比賽，成績優(yōu)異。他覺得世界的奧秘有很多是在數(shù)字里。但是在學校之外，在家里，情況就完全不同，那是一個“繪畫的世界”。他的繪畫訓練在整個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始終持續(xù)著，有十幾年，其嚴格系統(tǒng)的程度，較之今天美術(shù)學院里的任何一個高才生都不遜色。他有專門課程，有教材，有名家指點，每天投入很多時間，還有一個固定的學畫地點。當然他也利用家里狹小的空間，把紙鋪在地上作畫。

　　90年代初期，城市里的家庭已經(jīng)時興對孩子進行多種技能的訓練，繪畫也是其中之一。不過，無論是老師、教育專家，還是每一個家庭的父母，都傾向于把美術(shù)作為一種“課外的教育”，或者叫做“素質(zhì)教育”。這個詞語背后的含義是：“有用的但并不是必須的?！?br />
　　可是，劉策對于繪畫的執(zhí)著不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那時候他想的是：“將來我要么當數(shù)學家，要么當畫家?！?br />
　　父親不畫畫，但在繪畫方面并非完全外行，他的專業(yè)有時候需要制圖，所以也經(jīng)常使用線條、顏色一類的技巧。他特別喜歡看到兒子畫畫時的專注神情，覺得那才像是自己的兒子。母親也喜歡兒子畫畫，不過她更信奉“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兩相比較，還是覺得兒子對數(shù)學的喜愛更符合自己的想法。她的辦法是每天交給兒子5道數(shù)學題，要求兒子在開始畫畫之前先把這些習題作完。

　　“先做完你必須做的事情，再做你想做的事情?！彼偸菍鹤舆@樣說。

　　盡管家里并不富裕，但爸爸和媽媽還是愿意拿出很多錢來供兒子學畫。紙張、毛筆、顏料，還有各種教材，在兒子的眼里都很貴，要花好多錢。等到長大以后回憶起那些往事，他還明白了，爸爸媽媽支出的不僅是錢，更有時間和精力。兒子年幼的時候，他們把他放在自行車的橫梁上，騎上車走好遠的路，把他送到少年宮，又等在外面，直到他完成當日全部的繪畫課程，再把他放在自行車上帶回家。等到兒子稍微大些了，就每天到公共汽車站上送他和接他。那時候還沒有實行“雙休日”，周末只有一天，爸爸媽媽有很多家務事要做，但是每個周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著兒子出去寫生，或者去看畫展。

　　他是從7歲開始學畫的。很多孩子都是在那個年齡里對畫畫發(fā)生興趣，甚至更早些，但是他們很快就覺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不再畫畫。劉策的幸運在于，他的學畫從未間斷?！按蠖鄶?shù)孩子的興趣都不是從課堂上來的?！彼@樣說，“初中那幾年我的這個感覺特別明顯，因為一到初中，無論老師還是家長都在強調(diào)升學率。”似乎只有他是個例外，畫畫占了很多時間，也占據(jù)了他的精神世界。

　　有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看父母是不是無條件地支持孩子的興趣，只要知道在學?？荚囍八麄冋f什么就可以了。劉策從來沒有聽爸爸媽媽說“畫畫是好事，但不是最重要”，或者“都什么時候了，還在畫畫”之類的話。

　　不過，母親也曾對他說：“要想進入重點大學就必須先進入重點中學；要想進入重點中學就不能偏科?！本拖袼械哪赣H一樣，她也希望兒子能在關(guān)鍵時刻多花一點時間在學校的課程上，只不過忍住不說。敏感的兒子還是意識到媽媽也有某種期待，但他的腦子里面全是他的數(shù)字和他的畫，所以照例我行我素，即使在初中畢業(yè)面臨中考的那一年，他仍然要把很多時間用在畫畫上。

　　他開始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這一年，他沒有考上重點中學，事實上他后來讀的那所學校非常普通，既非“市重點”，也非“區(qū)重點”。這讓全家人感到失望：他把太多的熱情傾注在畫畫和數(shù)學上，其余課程大都學得很糟糕。最糟的是，他的腦子里面只有他喜歡的東西，完全不能了解考試分數(shù)和重點中學都是關(guān)系未來命運的大事。

　　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都認定，孩子成長的道路上有幾個關(guān)口最重要，中考是第一關(guān)?，F(xiàn)在，在媽媽看來，兒子這“第一關(guān)”就沒過去。

　　那些日子，家里充滿了沮喪的氣氛。無論這個家庭多么脫俗多么標新立異，也不能不感到社會的壓力。父母對兒子的期望和別的家庭是一樣的，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母親知道公認的教育標準是什么，信奉“要上大學，就一定要選擇清華”的風尚，而且相信，畫畫的天賦無論如何也不能引導兒子走上名牌大學的道路。

　　劉策仍然徜徉在自己的世界里。初中畢業(yè)那一年，他在成都舉辦了個人畫展，是這座城市里小有名氣的“少年畫家”了。他自己也覺得擁有繪畫的天賦。在這個孩子的心里，繪畫已經(jīng)不僅是一種愛好。“這就是我一生要去追求的東西?！彼粗约旱漠嬚?，在心里想。一想到能做個畫家，就無比快樂。只不過，這一切看上去和他的升學毫無關(guān)系。

　　可是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那之后，媽媽和兒子都沒有想到，神秘的繪畫能力要求一個人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使用大腦。而劉策這種在數(shù)學世界和繪畫世界之間來回跳躍的學習方式，竟會讓他以難以置信的方式成長起來，讓他的大腦變得如此與眾不同。

　　在我們繼續(xù)敘述“劉策學畫”的故事之前，先回過頭來，看一看人的大腦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