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的代價》

一對夫妻前來咨詢，丈夫是鎮(zhèn)政府官員，妻子是針織廠的廠長。他們說，前天他們在十六歲獨生兒子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張九天前寫下的遺書。我問他們導火線是什么，他們說是他們的兒子要求裝寬帶網(wǎng)而他們不答應。接著他們給我講述了他們長期以來的育兒方式：他們從小視他為掌上明珠，但是他們并不溺愛他（說這一點時他們是懷著像是做得很對的神氣），而且，為了防止他學壞，他們從小對他實行了嚴格控制：在他還小的時候，不管小事大事，都得經(jīng)過他們的同意才能做，比如玩什么、說什么、去哪里都是他們說了算，否則就會受到嚴懲。如有一次，孩子和他們上街，孩子吵著要某樣東西，他們不同意，孩子哭著不走，孩子便被他父親當著眾人的面打了兩巴掌，回去后還被罰一個星期不得出門。孩子上學了以后，他和誰在一起、交什么樣的朋友，得經(jīng)他們同意；他每拿一分錢，拿去做什么，都得說得清清楚楚才能給；對于學校的作業(yè)，必須得讓他們先檢查，該拿什么樣的成績，得由他們來定，如果達不到，就得受到應有的懲罰。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一次期末考試，他得了94分，沒有達到他們定的目標95分，就得在那年大年三十晚上罰跪二個小時，而且頭上還得頂著一盆水，水不得溢出，否則重新來過。

由于他們的嚴厲控制，他們的孩子在很長時間里面確實沒有讓他們失望：從幼兒園到小學畢業(yè)，他一直表現(xiàn)得很“乖”——很聽老師的話，就像聽父母的話一樣，幾乎可以說是唯命是從，作業(yè)是從不敢不做的，成績也好，話也是很少的，不敢隨便說，朋友也很少，從沒有帶朋友到家里來，更是遠離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這些的確讓他們欣慰了好一陣子。

但誰能想到，自從上了初中，他就開始變“壞”，就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經(jīng)常和那些人進網(wǎng)吧、上影院、逛歌廳、入的士高。作業(yè)經(jīng)常不做。他們的表情氣憤又傷心，說：“居然也敢遲到、曠課、頂撞老師，這些以前在他是想都不敢想的，現(xiàn)在居然做得出來，而且不懂悔改，“還理直氣壯呢！成績就不用說了，一落千丈。你們可能會說， 不給他錢不就得了！沒錯，小學階段錢我們是控制得死死的，一分錢都沒有隨便給，效果很好，我們當然也想繼續(xù)，但誰知道，以前我們可以輕松地控制住他，現(xiàn)在，他卻有很多方法控制住我們：只要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他就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不上學、大喊大叫、大吵大鬧、砸爛他可以拿得到的東西，初中這兩年多來，家里的東西已被砸得差不多了。天啊，這些對我們來說，每一樣都是殺手锏??！這兩年多來，他用這些殺手锏從我們這里要去了上萬元錢，還有一輛自行車、一部呼機，后來是一部手機、一架摩托車。接下去恐怕就是要一部小汽車或者是一架飛機了！這學期才開學，他就又要了一部電腦，一周前他要裝寬帶，我們怕他看一些黃色等什么的，才暫且沒有答應他的要求，沒想到這么小的一件事，他竟然想不開，以死相要協(xié)。天啊，我們就這么個寶貝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叫我們怎么活呀！近來,他就像中了邪一樣，人全變了,像陌生人一樣,讓我們幾乎不敢相信！”說完媽媽開始掉眼淚，爸爸也是眼睛紅紅的。

他們向我咨詢了足足四個小時，巴不得能從我這里得到什么靈丹妙藥，能使得他們的兒子徹底打消自殺的鬼念頭。我除了給他們一些應對自殺的道理與方法外，還重點給他們講解了馬斯洛教授的心理需要層次理論（如圖）：“人的需要是有先后，首先是基本生理需要，如水、食物、保暖、睡眠、性等；第二層次是安全需要，就是生命安全不受威脅，這是在第一層次相對滿足了之后才會出現(xiàn)；當?shù)谝粚雍偷诙酉鄬M足了之后，就會出現(xiàn)第三層需要——被愛與接納，就是他要感覺到有人愛他和接納他；第四層，自尊需要也是要在前三個層次相對滿足了之后才會出現(xiàn)，這就是他的自尊心要得到應有的保護，如果前面這些需要都得到相對的滿足，那他就會出現(xiàn)最高層次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即他就有成長、發(fā)展、利用潛力的心理需要。換言之，如果前面 四種心理需要得到合理的滿足，那么他就會盡可能使自己完美：包括使自己學習好、身體好、人際關系好、道德品質好等一切都好。如果底下哪一層次相對受到較嚴重的剝奪，那么，他的心理需要就會固結在該層次。”

我給他們分析說：“你們的兒子，我認為，至少在第三和第四層沒有得到滿足，而且是受到較嚴重的剝奪：你們雖然很疼愛他，視他為掌上明珠，但是你們卻不懂得理解他、關心他、尊重他；你們要他絕對地聽話，對他嚴格的控制，而沒有去觀察他的需要、理解他的感受、尊重他的選擇、滿足他的要求；這樣，他的自尊心得不到尊重，第四層次——自尊需要受到嚴重的剝奪。而且，你們的這種行為使他感覺到的是：你們不愛他、不接納他。所以，第三層次——被愛與接納需要也大大的沒有得到滿足。因此，他的心理需要就固結在第三和第四層次，他最需要滿足的就是感覺到被愛與被接納，以及被尊重。所以他現(xiàn)在的行為都指向這兩個需要，比如他的那些要求：買呼機、手機、摩托車、電腦、寬帶等等，就是要滿足這兩個需要：通過這些東西在同學之間炫耀，來滿足自己可憐的自尊；同時，通過讓你們滿足他的這些“無理的要求”，來證明你們是愛他的、要他的——他需要你們的愛與無條件接納——因為以前的嚴重缺乏，所以現(xiàn)在，甚至以后，都要反復地得到證明；以至于成為他人格的一部分，一輩子都要向他身邊的親人反復地病理性地苛刻地尋求這種證明?！?/span>

那為什么在小學時候他表現(xiàn)那么好，而初中以后變化這么大呢？

這是個成年人需要了解的問題。孩子進入了很多心理學家稱為“危險期”或“暴風驟雨期”的青春期。這一階段人的身體處在生長發(fā)育快速的時期，當身體成長到和成年人差不多的時候，兒童的心理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好像覺得他們不再是弱小者，開始敢于尋求心理需要的滿足。以前因為家長或老師的錯誤做法而使孩子的正常的心理需要得不到合理的滿足的兒童，他們的心理需要往往固結在那些以前沒有得到滿足的需要上。而且這種需要是潛意識的，又是非常的強烈且無理性，因此他們會做出一些不為大部分成年人所能理解的行為：他們可能會遲到、曠課又奢望老師的原諒以滿足他們的被愛與接納的需要；他們可能會在課堂上講話、吵鬧以吸引老師的注意來滿足他們被愛與接納的需要；他們可能會追求穿名牌時裝或奇裝異服來吸引別人的目光以滿足自尊的需要；他們也可能追求高檔消費——手機、摩托車等——其他同學沒有的東西以彌補他們可憐的自尊；他們也可能故意違反紀律、頂撞老師來證明他們的強大，從而維護他們在其他同學之間的自尊；等等等等。

意大利著名教育家瑪利亞?蒙臺梭利說過一句話：“無知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我們知道如何在貝殼里尋找珍珠，知道如何在礦山中挖掘金子，知道如何在地下開采煤炭，但我們卻對人類的精神世界一無所知，對潛藏在兒童內心的創(chuàng)造力一無所知。要知道，兒童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改變世界、推動世界。”然而由于我們的無知，我們不但沒有能充分挖掘兒童的創(chuàng)造力，而且，很大一部分的成年人卻在破壞著兒童的創(chuàng)造力，甚至，兒童那些違紀行為、反社會行為、甚至于違法行為，大部分是由于成年人的無知和錯誤造成的，因而，成年人其實應該為此負大部分責任?，斃麃?蒙臺梭利也這樣說過：“兒童做事沒有規(guī)律，是因為以前曾經(jīng)有人隨意地強制他們有規(guī)律地去做事；兒童懶惰，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被強制去進行工作；兒童們不聽話，是因為以前他們曾經(jīng)被強制聽話?！焙芏嗉议L往往不懂這個道理，錯誤的以為學生一到青春期就會變“壞”，而不懂得是因為以前自己的教育方式錯誤才使孩子變“壞”的，要改過的正是自己而不是孩子。

由于無知，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就像上述的那對父母一樣，中國的父母們自詡他們是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孩子的，然而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卻在他們的孩子為人之初就親自扼殺了孩子的創(chuàng)造力、扼殺了孩子的智商、扼殺了孩子的情商。沒有什么比知道這個真相更令中國的父母們震驚和痛心的了。然而，痛心又有什么用呢？由于他們代代相傳的自尊剝奪，使他們?yōu)榱司S護自尊而不肯承認自己是無知的，甚至還要擺出一幅什么都懂的樣子。這就是整個民族的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