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導讀
自始至終，謝忠福都不相信兒子是下塘洗澡淹死的——盡管近4個月了，還有人這么說。就在別人將兒子當成反面教材教育孩子時，遲來的真相浮出水面——兒子原來是個救人英雄！
誰是這場令人心酸的鬧劇的始作俑者？
不到4個月，謝張墳頭的草就瘋長得很高了。
這是吳躍鳳第二次到兒子的墳前來。上次是今年7月31日早上——那天早上，細雨霏霏，吳躍鳳和丈夫親手將他們唯一的兒子葬在這里，沒有立碑的墳頭，正對著山腳下那條他生前放學回家常走的路。
這里，是云陽縣江口鎮(zhèn)后溪村3組。
“兒啊，你21歲生日都沒來得及過，眼看就要大學畢業(yè)了……媽媽的心都碎了，不敢來看你啊，你墳頭的草都長這么深了……他們都說你是自己不聽話，到塘里洗澡淹死的，還把你當成反面教材教育其他娃兒，我和你爸一直都不信啊……”
昨天(11月20日)傍晚，殘陽如血。謝忠福木訥地蹲在兒子墳前燒著紙錢，紙灰漫天飛舞。吳躍鳳凄厲的哭聲驚起林間幾只烏鴉，它們撲騰著翅膀，在紅火的夕陽下久久盤旋……
昨天下午，接到兒子生前學校打來的“共青團重慶市委已追授謝張同學為重慶市優(yōu)秀共青團員稱號”的電話后，吳躍鳳和丈夫才有勇氣去看看兒子。
兒子的死因終于大白天下，她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將這個遲到了近4個月的清白告訴他。
大學生淹死在塘中
“全身烏青，都發(fā)脹了，死死捏緊的雙手里還抓著塘底的泥土……”
7月29日下午4時，放暑假的謝張去紅苕地里扯雜草。
“我也要去，他說我腳痛，非要我呆在家里休息?！敝x張76歲的奶奶鄧世珍說，孫子總是這樣有孝心，“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后一次對話?！?/span>
一個半小時后，鄧世珍聽到山坡下傳來“救人”聲，當她踮著小腳跑到山腳時，已有許多村民圍在那個堰塘邊。
“謝張沉到塘底去了……”聽了這話，鄧世珍當即昏死在塘邊。
6時許，在江口街上做磚工的謝忠福和妻子吳躍鳳趕到現(xiàn)場。
放水打撈工作從下午6時一直持續(xù)到次日凌晨2時，熱心的村民始終沒有找到謝張的尸體。
“我和吳明聰、吳明鑫兩兄弟在塘邊釣魚，謝張哥哥過來和我下塘里游泳。他沉下去了，我抓到根釣魚竿，才爬了上來?！蓖?2歲的謝元春說。
吳明聰、吳明鑫兄弟倆證實:“當時就我們3個人在場，謝張哥哥說他熱，要下河洗澡，就淹死了。”
“兒子水性一向很好，再說，他去扯草，怎會到地邊的堰塘去游泳？”雖有疑惑，但聽到3個孩子都這么說，謝忠福夫妻倆也就沒再多想，況且，他們當前最重要的是找到絕無生還可能的兒子遺體。
全家人坐在院子里，對著山下那口明晃晃的堰塘坐了兩小時。30日凌晨4時，他們再也坐不住了，再次來到塘邊。上午10時30分，村民們找到塘底謝張的尸體。
“全身烏青，都發(fā)脹了，死死捏緊的雙手里還抓著塘底的泥土……”回想起兒子被打撈起時的情景，吳躍鳳禁不住號啕大哭。
按當?shù)仫L俗，沒有后人的死者，遺體不能過夜，但謝忠福和妻子還是為兒子坐了一夜，附近村民都前來幫忙。
讓謝忠福意外的是，和兒子一起下塘游泳的謝元春爺爺謝忠成特別熱心，跑前跑后，兩晚都沒睡覺，居然還送了300元“人情”(禮金)，比一般慣例多出200元。謝忠成還將為自己準備的棺材抬來了:“你們家困難，這口棺材就送給謝張吧。”
看到這個平日并沒什么特殊交情的人如此熱心，謝忠福心底有說不出的感激。
葬禮簡單而凄涼，對這個下塘游泳淹死的人，參加葬禮的村民們除了感嘆他平日懂事、口碑極好，無非就是惋惜他是個大學生。而更多的聲音是大人們教育孩子:“看你們以后還敢不敢私自下塘洗澡——看嘛，謝張哥哥還是個會游泳的人?！?/span>
死者成為“反面教材”
“附近村小的老師們常常拿我兒子作反面教材，教育娃兒些不要私自下河洗澡。”
“我和他爸苦了20年，都是為了娃兒啊，眼看他就要畢業(yè)，我們可以享福了，他卻走了?！被叵肫?006年夏天，兒子拿著重慶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錄取通知書，一路飛跑著回家報喜的情形，吳躍鳳眼睛又紅了。
自兒子走后，謝家人就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許多個夜里，謝忠福和妻子都是癡癡地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在淚水中等待天亮。
謝張還有個上高一的妹妹，多年來，謝忠福夫妻倆靠零星做點磚工活為兒女籌學費，可無論怎么節(jié)約，家里還是欠下3萬余元債務。謝張出事前，謝忠福夫婦就東拼西湊為兒子借足了這學年的學費?，F(xiàn)在，學費卻變成了兒子的安葬費。
“兒子很懂事，總是利用假期打工為自己掙生活費。假期里，我們?nèi)サ乩锔苫?，回家時，他總是和妹妹一道做好飯在等著我們……”吳躍鳳癡癡地看著門口3棵橘子樹，喃喃道。橘子樹是兒子11歲時親手種下的:“他說我們喜歡吃橘子，那天，他從很遠的地方要了3棵樹苗回來，親自用小手種下，每天給它們澆水。今年，橘子成熟的時候，他已不在了……”無聲的淚水從吳躍鳳眼中滑落。
還有痛心的事，自兒子去世后，就不斷有言語傳到謝忠福耳里:“附近村小的老師們常常拿我兒子作反面教材，教育娃兒些不要私自下河洗澡?！?/span>
謝張大學的班主任秦建生告訴記者:“我是開學前接到這個消息的，除了痛心，我還很氣憤——每次放暑假都告誡學生不要下河游泳，但他們就是不聽！”開學時，秦建生把謝張的事向?qū)W校反映，同時還準備將此事作為一個“反面教材”在全校通報，希望同學們能從悲劇中得到警示，珍惜自己的生命。
“對于兒子洗澡淹死的說法，我們一直很懷疑，聽到這些話，心里更難受?！毕娜ザ瑏恚x家在痛心和氣憤中，度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
目擊證人良心發(fā)現(xiàn)
“好幾次，謝張哥哥都出現(xiàn)在夢里，問我為什么要撒謊……”
謝家的人并不知道，在他們痛心的這段時間內(nèi)，村里還有兩個人和他們一樣，每天難以入眠。這就是12歲的吳明聰和10歲的弟弟吳明鑫——事發(fā)時，他們是現(xiàn)場的目擊者。謝張死后，他們告訴謝忠福:“謝張哥哥是自己下塘洗澡淹死的。”
“你兒子是救人死的！”謝張死后約一個月的一天，在謝忠福再三追問下，吳明聰?shù)臓敔攨沁x德對他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是謝元春的爺爺要我們?nèi)鲋e的，謝張哥哥其實是為救謝元春犧牲的?！?/strong>昨天，吳明聰在記者面前勇敢地抬起頭，“現(xiàn)在，無論誰站在我面前，我都不會再說謊！”他小小的臉上寫滿內(nèi)疚。
“那天下午，我和弟弟在塘邊釣魚，謝元春在對岸釣魚，不小心掉到塘里。他不會游泳，就在水里掙扎，離岸越來越遠，我們使勁叫救命。正在塘邊地里干活的謝張大哥哥飛快地跑來，撲通一聲就跳下去救人。謝元春將大哥哥的頸子緊緊吊著，二人快游到岸邊時，大哥哥叫我們拉一把，我們就用釣魚竿將謝元春拉了上來。當我們準備去拉大哥哥時，他已經(jīng)沉下去了?！?/span>
吳明聰說，謝元春的爺爺謝忠成是第一個到現(xiàn)場的大人，當他得知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后，就囑咐他們兄弟倆:“如果有人問，就說是他自己洗澡死的。不然他爸爸肯定要來找麻煩，你們就是賣了房子也賠不起！”
第一次面對死亡，這兩個10來歲的孩子被嚇壞了，茫然地點點頭。就這樣，謝張洗澡淹死的事被村民廣為傳播。
說到這里，吳明聰聲音越來越低，臉變得煞白，眼里滿是恐懼、內(nèi)疚和悲傷，仿佛再次經(jīng)歷那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最初答應撒謊時，我們嚇壞了，頭腦一片空白，來不及多想?？珊髞砻看温牭絼e人說起謝張洗澡淹死，我們心里就不是滋味。一個人時，謝張哥哥慢慢沉下水底的一幕就反復在腦海里重現(xiàn)。好幾次，謝張哥哥都出現(xiàn)在夢里，問我為什么要撒謊……”
在鎮(zhèn)政府組織人員對此事進行徹底調(diào)查后，謝張死亡的真相終于大白天下。
“說出實情后，我們反覺輕松了，即使要因此承擔責任，我們兄弟倆也愿意?！?/strong>吳明聰說。
英雄死亡真相大白
“謝張?zhí)聛砭任?，我死死抱著他的頸子，他說他出不了氣了，可我不敢放手……”
昨天，記者找到12歲的謝元春，他是江口鎮(zhèn)小學5年級學生。
“爺爺說，謝張哥哥是救我死的，如果被人知道了，我們賠不起，所以就聽爺爺?shù)脑拰e人撒謊說是他自己洗澡淹死的。”說到這里，謝元春低下了頭。
“謝張?zhí)聛砭任?，我死死抱著他的頸子，他說他出不了氣了，可我不敢放手，快到岸邊時，他用力推了我一把，然后他沉下去，我活過來了?！敝x元春說，他也覺得自己撒謊有些對不起謝張哥哥，也想過報答，但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58歲的謝忠成在江口鎮(zhèn)上租了一間門面加工棉絮，兒子兒媳都在外地打工，他負責照顧兩個孫子。他對記者承認了當初要3個孩子撒謊隱瞞真相的事實:“我也是沒辦法，家里窮，沒錢賠給他們……”謝忠成說，他以為這事不會穿幫，沒想到最終還是被“敞開”，現(xiàn)在只等相關部門解決:“該怎樣就怎樣。”
10月27日，共青團重慶市委發(fā)文，追授“因搶救落水兒童不幸壯烈犧牲”的謝張為“重慶市優(yōu)秀共青團員”。
“現(xiàn)在，我們只希望他能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上網(wǎng)、打游戲……”謝張的同學楊青哭著說，謝張的床位現(xiàn)在還空著，每次看到這張床，室友們都會忍不住落淚。
“他是我們這幢宿舍的送奶工。”同學羅廣富說，從大一起，謝張就向?qū)W校申請了勤工儉學:“每晚熄燈前，他總是提著個帆布袋，從最高一層樓開始，逐層回收酸奶瓶子。掙的錢不多，加上他又喜歡買書，每個月下來，生活捉襟見肘，周末又不得不再和同學一起出去打零工。這么好一個人，怎么會就這么走了呢？”
得知事情真相，謝張的班主任秦建生，也為自己當初欲將謝張當成反面教材的想法深感內(nèi)疚。
雖然知道真相已有3月，但痛失愛子的謝忠福一直沒去找謊言的始作俑者謝忠成。他一直在等待，希望謝忠成能主動登門道歉，但至今沒有等到。
昨日，兩人終于在江口鎮(zhèn)街上相遇。這兩個以往老遠看到都要打聲招呼的人都覺得很尷尬。當謝忠成禮節(jié)性地將煙遞到謝忠福手中時，謝忠福將臉扭向一邊，眼里噙滿淚水。謝忠福說，他不知怎樣面對這個往日的鄰居。
“我們只想給兒子正名，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敝x忠福說。
重慶原野律師事務所律師曾杰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被救孩子是受益人，應從道德層面對謝張進行感恩。根據(jù)《民法通則》，謝張家屬還有權向被救孩子的監(jiān)護人要求補償，具體金額可參照交通事故人身損害賠償標準執(zhí)行，包括精神撫慰金、安葬費、人身賠償?shù)?。如果受益人及其家屬拒絕經(jīng)濟補償，謝張的家人可借助訴訟手段。
新聞面對面
對于當初教3個孩子撒謊的事，謝忠成自有一番說辭——
記者(以下簡稱記):為什么要讓自己的孫子和吳明聰兄弟撒謊？
謝忠成(以下簡稱謝):他救我的孫子死了，他家里肯定要來找麻煩，我肯定脫不了手。
記:這樣做后，你心里什么感受？
謝:害怕(真相)敞出來了。
記:現(xiàn)在憋在心里的秘密釋放了，心里輕松些吧？
謝:以前還輕松些，沒敞出來我沒責任噻！我想，以為已經(jīng)逃過去了。哪曉得吳家娃兒最后又說出來了，現(xiàn)在不曉得他們(謝張家)會怎么樣。
記:這段時間內(nèi)疚不，有沒想過怎么彌補謝張父母？
謝:謝張全家人都很善良，我也內(nèi)疚，但沒辦法。后來，我送了300塊“人情”和一副棺材，算是報答他們，也算過得去了。他們不知道(真相)，大家都滿意。
記:300塊錢和一副棺材就足以報答了？
謝:我也想再表示一下，手上沒錢。
記:如果你是謝忠福，會怎樣？
謝:(沉默許久)……我肯定不服氣。
(2008年11月21日 重慶晚報 周立 張一葉 陳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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