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年近半百,第一次做了爺爺。
葉圣陶動身去桂林前,1942年4月19日下午二時,大兒媳夏滿子生下一個男孩。至善回來報告,說媳婦雖是初產,尚不困難,葉圣陶“聞之大慰”,他早已給這個大孫子起好了名字:“三午”。來由是他自己生于甲午,葉至善生于戊午,而1942年正是壬午,兩代父子相差各二十四歲;又按陽歷,至善生于4月20日,而三午生于4月19日,生日僅差一天。嬰兒出生后兩天,葉圣陶驅車去保嬰院探望,見“嬰兒頗秀美,濃發(fā)蓋頂,五官端正,小手伸動”,心中高興極了。墨林則按當地風俗忙著買來雞蛋,染成紅色,分送鄰居朋友。
這一年,葉家三個子女開始跟著父親學寫作了。
當時,葉圣陶正主編《國文雜志》月刊,這是個幫助中學生學習語文的刊物,需要登載一些中學生寫的東西。葉圣陶當時已離開武漢大學,也不在中學教語文,中學生寫的東西從哪里來呢?于是他就發(fā)動家中的三個孩子給《國文雜志》寫文章。最初是女兒至美寫了一篇,葉圣陶看了很高興,認為就當時高中學生的程度來說,算得上是篇好作文,只要稍稍修改一下,登在《國文雜志》上一點也不坍臺。于是,墨林就慫恿三官也寫出一篇初中程度的好作文來。
對于寫作,三官自小就產生了濃烈的興趣。他還記得幼時看父親寫作時的情景:
“父親坐在我那張大書桌前,手里握著一支大號派克自來水筆,橘紅色的筆桿鑲著烏黑一道邊,看上去沉甸甸的。明亮的光線從窗口射進里屋,書桌上攤著帶格子的稿紙……“我推門進去,只見父親側著頭,眼睛正好對著我推開的那扇門……他準是看到我了,他會怎么樣呢?我想。
“可是,過了好一會兒,他仍舊側著頭,眼睛望著我推開的那扇門,不說話,也不動,好像并沒有看到我,更好像什么也沒有看到。這是怎么回事?
“‘不要去,不要去,爹爹在寫文章呢!’母親著急地低聲把我喊了中去,隨手帶上被我推開的那扇門。
“寫文章!……
“寫文章?……
“寫文章給我的最初印象就是這樣:有點神秘,有點神圣?!?nbsp;
這段話,生動地寫出了作家的孩子所受到的那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三官后來發(fā)現,父親的小說里有許多就是寫的自己、哥哥、姐姐、母親,寫的他們經歷過的事情。在學校里他不怕作文,尤其不怕自由命題的作文,他學父親寫自己最熟悉的事,很少為找不到話說苦思冥想。這一次,姐姐獲得的成功強烈地鼓動和引誘著他,他勇氣百倍地開始寫了。
三官最熟悉的事是集郵。從小學五年級起,到那時他已有四年的集郵史了,收集到的古今中外各種郵票已有一千幾百張。對于一個十四五歲的中學生來說,這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經過多少鉆頭覓縫地尋找,費嘴勞神地索討,掂斤播兩地交換,這中間有歡樂也有苦惱,有夢想也有失望,既有豐富的知識,更有濃厚的興趣”,于是,他就寫了一篇《集郵》。葉圣陶很贊成三官自己選定的這個題目,他將小兒子的作文逐字逐句進行修改后,連同“葉至誠”的名字一起登上了《國文雜志》??吹阶约簩懙臇|西居然上了雜志,給了至誠莫大的鼓舞,他感到自信,甚至有點驕傲。
弟弟妹妹的成功感染了至善,他也寫了起來。從此這個一篇,那個一篇,三兄妹不斷有文章交到父親手里,由他選擇和修改。這些文章絕大多數是散文,記敘的、抒情的、議論的、隨筆、速寫,各種體裁都有,全都是自由命題,從他們各自熟悉的生活里取材。至美和至誠多寫抗戰(zhàn)期間后方學校的生活,像至美的《我是女生》《課余散記》,至誠的《班圖書館》《宣傳》;后來視野逐漸擴大,寫的生活面也廣了,至美寫了《江大娘》《母與子》,至誠寫了《成都農家的春天》《拉路車的》。至善畢竟年長些,那時已經走出學校,有了幾年社會閱歷,又有結婚生子的生活閱歷,觀察和思考都比弟妹來得細致、深入。除了寫大自然和學校生活的《成都盆地的溪溝》《集體創(chuàng)作》等外,他還寫了抗戰(zhàn)期間后方的一些社會現象,如《司機們》《寄賣所》《雅安山水人物》等等。葉至誠后來回憶他們三兄妹這段跟父親學寫的經歷時,由衷體會到,父親正是引導他們走“由散文入手開始學寫,從自己熟悉的生活里邊取材”這樣一條“順其自然”的寫作道路的?!昂髞碓谖娘L給搞得非常之壞,文章里塞滿了套話、空話、假話的年代,我偶爾想起我們兄妹三個的起步來,暗自覺得走的倒是一條合乎規(guī)律的路”。
雖是“順其自然”,但葉圣陶對三個子女的培養(yǎng)還是充滿匠心的,這集中體現在他為子女改文章上。葉至善在三兄妹的合集《花萼》出版時的《自序》中,記敘了當時的情景:
“吃罷晚飯,碗筷收拾過了,植物油燈移到了桌子的中央。父親戴起老花眼鏡,坐下來改我們的文章。我們各據桌子的一邊,眼睛盯住父親手里的筆尖兒,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指摘,爭辯。有時候,讓父親指出了可笑的謬誤,我們就盡情地笑了起來。每改罷一段,父親朗誦一遍,看語氣是否順適,我們就跟著他默誦。我們的原稿好像從鄉(xiāng)間采回來的野花,蓬蓬松松的一大把,經過了父親的選剔跟修剪,插在瓶子里才還像個樣兒?!?nbsp;
葉至誠也描寫了父子們一起改文章的情景:
“父親先不說應該怎么改,讓我們一起來說。你也想,我也想,父親也想,一會兒提出了好幾種不同的改法。經過掂量比較,選擇最好的一種,然后修改定稿……除了文法不通、語氣不順和用字用詞不恰當之外,有些空泛的議論和抽象的描寫也常常給指出來要我們改。父親不贊成在文章里多用‘喜悅’、‘憤怒’、‘悲哀’之類抽象的詞兒,也不贊成堆砌許多比喻和抒情的詞句。他喜愛白描的手法……每看到我們的文章里有傳神的描寫,他會滿意地說,‘這里可以吃圈’。”
葉圣陶在1942年2月24日的日記中寫道:“二官作短文,論文章之開端與結尾。今日余為之找例證,并附加說明。伏案竟日,僅成其半?!?942年7月23日:“晨起改二官文一篇,三官文一篇,二官題曰《會考》,三官文題曰《樂山遇炸記》,皆預備入‘國志’《習作展覽》者?!?942年9月5日:“小墨與三官合作小說一篇,曰《頭發(fā)的故事》,長至七八千言。燈下為之修潤,至三分之一而止。”1943年4月12日:“午后,為二官改所作獨幕劇《明兒吃喜酒》,此篇以女學生生活為題材,尚可?!?943年4月19日:“燈下與三官雜談小說?!?月21日:“竟日改二官小說,至夜而畢,篇名《轉變》?!边@樣的記載,在葉圣陶1942年到1945年的日記中比比皆是。由此可以看出,葉圣陶為扶持子女的寫作,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三個孩子,至善比至美大四歲,至美又比至誠大四歲,三人一起跟著父親學寫作,仿佛在進行一場競賽,每個人都暗自憋著勁要超過其他人,多吃父親的紅圈。他們的原稿寫得很潦草,經父親一改,圈掉的圈掉,添上的添上,連他們自己都不容易念下去了。父親總是對孩子們說:“要想到別人?!苯坏接∷S付排的稿子,要為排字工人著想,他自己的稿子,總是謄抄得一清二楚。這時候,母親胡墨林就顯出了特別的耐心,像收拾孩子們脫下的衣衫一樣,自告奮勇為他們抄稿。她用毛筆正楷,將潦草的原稿一一謄清,字跡工工整整。謄抄好了,少數投到雜志社去,多數細心收藏起來。
一年下來,三兄妹寫的稿子積成厚厚的一摞。有幾位父親的朋友從雜志上看到他們的文章,就慫恿說:“你們兄妹三個不妨合起來出一本集子?!比置孟耄敵鯇戇@些文章,為的是練習,合將起來,豈不成了作文本?但又想,學校里同學之間不也喜歡傳看作文本嗎?或者有人想看看我們的。于是,就把存稿編排了一下,請父親復看一遍,刪去若干篇,編成了一本集子。葉圣陶替三兄妹的這第一本文集題了書名,叫做《花萼》。
?。ㄕ浴度~圣陶和他的家人》,春風文藝出版社2001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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