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記得,14歲那年喜歡《笑傲江湖》。
他喜歡任我行。他的大智———什么也不做,讓對方自取滅亡;他的堅忍———湖底地牢一困十八年。那漫長日子一定是銼,一點一點磨他的鋒,他卻不斷不折也不黯然;他的對手是武功蓋世的東方不敗或者正義化身的方證大師,但他仍一股豪橫,因為他叫“任我行”,而不是“任你行”……常常躲在功課與晚飯之間的空隙里,一遍遍重溫,窗邊一輪飽滿金黃的圓月冉冉升起,他想男兒當如是,為理想傾盡所有。
二十五歲,他海歸之后正式殺入職場,這是現(xiàn)代人的江湖,與古人的名字有異,卻一樣血腥慘烈。三年換了五家公司,他的口頭禪是:不足以讓我崩潰的職位,對我沒有誘惑。
習(xí)慣徹夜坐在電腦前,屏幕上光點爍爍,如一天的星,天亮?xí)r,肩背有極銳利的痛。
二十八歲,他開了自己的廣告公司。更是忙得昏天黑地,連生病的時間都沒有,可不是,時間表排得水潑不入。他偶爾傷風(fēng)感冒,頂多吃幾片白加黑,多少年足跡不進醫(yī)院,是他的驕傲。
一次遇見挑剔的大客戶,幾稿都通不過。
幾晝夜,在電腦前不眠不睡,終于完成大家都滿意的又一稿。他站起身,卻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仿佛站在海上的三尺浪尖,他一陣惡心,急忙掩嘴,已經(jīng)“哇”一聲噴了自己一身。同事們不由分說,直接拖了他上醫(yī)院,他心道小題大作,卻眩暈不止,吐得無力抗拒。
醫(yī)生只問,“是噴射性嘔吐嗎?”……“去照一個腦CT??匆幌聲粫悄X瘤?!?/font>
腦瘤?整個診室的喧囂霎時間遠了,大地裂開口子,他直接墜入地心。
?。茫允疫€要排隊,同事雙手空空回來,說明天早上才能拍。
他終于緩緩問,“如果是,我還有多少時間?”他還有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事,沒來得及做。醫(yī)生輕描淡寫道,“等片子出來再說?!?/font>
死亡觸手可及。即使他能經(jīng)歷手術(shù)而茍延殘喘,他還能剩下什么,半個大腦?一些記憶、功能就此隨風(fēng)逝去,永不回顧。
而他往后的日子,還能像這前三十年,是打馬御街前的少年才俊嗎?他會成為社會的廢人嗎?嗟來之食是他的命運。
回家的路那么長,剛剛夠他將表情調(diào)適到正常:疲憊而仍然意興高昂,如這城里每一個才俊。
父母正在吃隔夜剩菜。雙方都一驚,二老沒想到他會準時回家,他沒想到父母的伙食如此簡單。以后還能陪父母吃多少次飯?母親忙下廚炒青菜,他沉默地夾了一筷又一筷,那溫暖與清鮮味道,在他身體里停留很久。
除了膝下承歡,他還錯失了些什么?友誼、愛情、四月櫻飛如雪、誰說過新開的一家魚頭火鍋……只有工作的世界多么狹小可怕,他不懂得愛家人,也不知該如何愛自己。他也不過是人,他的身體,與所有人的一樣,軟弱如蠶。那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活下去,把一生的日子濃縮起來,盡情揮灑。
……輾轉(zhuǎn)了大半城的醫(yī)院,最后確診是頸椎病引發(fā)了眩暈。那一刻他忽然知道,幸福就是健康生活。
多年來,他回避《笑傲江湖》的結(jié)局。任我行得到江山?jīng)]有,得到了。卻剎那間心臟猝死。
任我行得到江山?jīng)]有?得到了,一秒鐘之內(nèi)又失去了它。沒有一個死者,不是雙手空空,帶不走一握沙。
沒有健康或者生命,也就等于一無所有。
這一遭,他想,是上帝促狹的提醒,自天國垂下一根橄欖枝。而聰明如他,一定會握住這枝條,攀爬不一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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