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厚禮

游乾桂

氣象局預(yù)告會有強臺風來襲，主辦單位并未因而停辦活動，我依約在風雨中去了新竹演講。兩小時很快結(jié)束，趁著風勢仍未轉(zhuǎn)強，我急于趕回家，沒想到一位聽眾攔住了我的去路，約我談心?？此麘n心忡忡的模樣，我不忍心拒絕，便點頭同意了。于是他帶我踏入一間布置優(yōu)雅、很有人文風采的咖啡廳，選了一處面向公園、綠意濃濃的雅座。

起初他吞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后終于鼓起勇氣把壓抑、隱藏了20年的噩夢，一股腦講了出來。

“不知道女兒是否依然怨我？”這話沒頭沒尾的，我不明就理，于是聽他娓娓道來。

眼前的這位老先生是一位退休的高中教員，在學校以嚴格著稱，是公認的名師、升學班的代表人物、家長信任的對象，堪稱紅人。他認為，即使孩子被打罵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可能性以考上好學校。

他對學生的要求很高，對自己的女兒更不在話下。女兒在校表現(xiàn)不錯，據(jù)說有念醫(yī)學院的實力，父親對她寄存厚望，明里、暗里指示，非考上醫(yī)學院不可。女兒的壓力全寫在臉上，聯(lián)考前一個月，常常無故生病、腹痛、頭昏，以至于馬失前蹄，不僅沒有考上醫(yī)學院，連普通大學也沒摸著邊，最終上了一所學費昂貴的私立大學生。眼前的這位老先生當時完全無法接受，破口大罵，翻天覆地鬧了好幾回。女兒成天以淚洗面，仿佛天塌了下來似的。他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沮喪，脫口而出：“考的那么爛，不會去跳樓呀！”語畢，重重地踢了大門一腳，揚長而去。

女兒因而失蹤了7天，他焦急地四處打探，請求協(xié)尋，終于在一間廢棄的老屋找著了滿身污垢的女兒。從此之后，父女4年不說話，這個結(jié)到女兒大學畢業(yè)、通過留學托?？荚嚥沤忾_。

“我不知道她還恨不恨我》”

“你覺的呢？”

“應(yīng)該心結(jié)已解，她都結(jié)婚生子了，也很孝順；只是我的結(jié)未解，不舒坦呀。還好沒跳樓，否則我的罪就洗不清了?！?/span>

“真的沒跳，那就放下吧，往前看才能夠用愛釋懷?！?/span>

我拍拍他的肩，他似有所悟，點頭感恩，在風中離開咖啡廳，迷蒙的身影隱沒在水花濺起的白霧之中。

風中的耽擱，讓我在回程中遇上了暴雨，但因解開了一位老者長年的心結(jié)，也算功德一件。他所言之事，讓我對人生也有所悟。

失敗未必一無是處！

我的一位在小學任職的友人，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一張考卷，決定不了人生，但我們卻選擇被它決定?！?/span>

好有哲理的省思！人生長路， 一帆風順本是騙局，我們竟然深信不疑。風雨不斷才是常態(tài)，可是華人基因里卻隱伏著“怕失敗“的特性，以為天會因一次失敗而塌下來。即使大考真的沒考好，也只是那一次沒考好，并不代表人生從此不順，這點多數(shù)人是想不清楚的。

西方哲人的眼中，失敗是有意趣的，它送來了兩份厚禮，一是經(jīng)驗，二是閱歷。兩者正是構(gòu)成智慧的重要條件。

平順是人生的大禮，但太過平順，也許連創(chuàng)思都不見了，哪能舉一反三？至少我所見過的許多才華橫溢的人，童年時期幾乎都是困苦艱難的，仿佛應(yīng)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古訓(xùn)。

失敗是機會，可以因而了解自己的足與不足，這點至關(guān)重要。在我看來，人生至少有兩部大書非讀不可，一部是自己，一部是自然，能夠通過失敗了解自己的興趣與性向的人，反而因禍得福。

我便是一例。當年大學聯(lián)考，志在醫(yī)學院，但陰差陽錯過了心理系，只因填錯了志愿。人生從此大轉(zhuǎn)折，卻因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醫(yī)學院我不愛，即使被錄取，畢業(yè)了，開一間診所，大約也不會太快樂。賺得了錢，但未必賺到生活美學。心里系我喜歡，讀來起勁，花了心力，成就一家之言，更重要的是，我因而添了助人的利器，依它四處施法。

醫(yī)學院是好路，但心理系才是活路，好路未必好，對路才有活路。

失敗不好嗎？每一次失敗都使我更接近成功。成功者都是如此，不停地失敗，不斷地反省，一再地進化，反芻成智慧。怪不得有人相信，成功是一連串失敗的軌跡。

摘自《讀者》2009—7